来源:知音真实故事
一个53岁的农村女人,4年写了1000多首诗。
田埂、灶台、床、院墙......就是她的书桌和书房。
写诗让她从田间地头走上联合国的演讲台,出版了人生第一本诗集,被央媒多次报道。
她叫韩仕梅,出书一年多,终于拥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红色书桌。
被家暴的女诗人
2024年10月14日,是韩仕梅出版诗集《海浪将我拥起》的一年零一个月。
丈夫王中明又一次把白色大茶杯狠狠推翻,茶水洒落一地,让韩仕梅有点窒息。
“我说俺们老头的妹妹给他换过亲,他就急眼了。”当天,家里来了北京制片人,要给她拍纪录片。回忆过往,韩仕梅提到丈夫跟她相亲之前,他的妹妹曾给他换亲,但未成功的经历。暴躁的男人不顾外人在场,怒摔了茶杯。
结婚31年,她记不清这是丈夫第几次砸东西骂她。
今年8月4日,她还被丈夫家暴了。那天她在做午饭,丈夫站在门外喊开门,门栓根本没锁死,手一伸就能打开。于是韩仕梅冲着门外大喊,“你自己开,你自己开。”
丈夫进屋开始找茬,问她:“红茶送谁了?”
茶叶是粉丝送给韩仕梅的,她拿几包红茶送给弟弟和以前的邻居,给丈夫留了几包青茶。韩仕梅不想理他,拽出行李箱,拿到外面去刷。
“其实也是想吓唬他。”韩仕梅说。
丈夫见状以为她要走,一拳砸在她的左脸。她当时感觉嘴角烂了,有血流出来。
“我也扇他了,但没扇着。”
打不过丈夫,韩仕梅害怕了,她转身打开大门要跑,丈夫一把给她扯了回来。她拿出梯子想翻墙,又被拽下来打了几拳。
“当时想死了算了,活得也很累。”
被打后,韩仕梅3天没吃饭。弟妹被找来劝和,说:“他说打你时是中邪了。”
大姐也被叫来,央求她:“你不吃饭,我也不吃。”
讲述这段经历时,写过1000多首诗的“田埂诗人”韩仕梅,语调没有半点波澜。
写诗出名后,韩仕梅有了几万粉丝。她经常回复网友私信,每次丈夫都凑在后面看,还偷偷删掉她的通讯录,认为她“天天在网上和别人聊天,不要脸”。
或许是日子太晦暗了,写诗的念头,就在这样的荒芜中疯长出来。
韩仕梅的诗作,80%是关于痛苦的婚姻生活。
“诗歌短,好写”,这是她选择写诗的第一个原因。另一个原因是,写诗可以成为她的发泄窗口,让诗做她的情人。她说:“虽然我的人生不自由,但我的灵魂是自由的。”
2020年4月26日,那是一个痛苦无眠的夜晚,她突然来了写诗的灵感。
是谁心里空荡荡,
是谁心里好凄凉,
是谁脸颊泪两行,
是谁总把事来扛……
她趴在床头,攥着捡来的铅笔头,撕了一张日历纸,写下了第一首《无题》诗。
写完又用儿子淘汰的智能手机,一个个打字发了上去,不认识的字就用拼音代替。快手账号注册挺久了,她之前看有人发诗歌,就想自己试试。
这首被韩仕梅视为“凄惨悲凉”的诗,创作背景是给儿子筹备婚礼,所有事全是她一个人张罗。她还在这条视频下配文:“女人一定要找个爱你的人再嫁,要不然这一辈子就瞎了。”
第一首诗发出后,收到的关注不多,仅仅几个赞。韩仕梅并不意外,她管自己的诗叫“顺口溜”,说自己在“瞎编”,但之后她在快手发布的作品,每个都有几百个点赞。
除了婚姻,韩仕梅的作品更多是描写日常,写作灵感也都来自生活。2021年,她在工厂给工人做饭,“我正在炒花菜、突然来了灵感,火一关,我就开始写。”
灶台旁边有个凳子,搁着本子、笔,作品《厨娘》就是这样诞生的:
灶台前后转悠,腰酸背痛难受。
菜勺碰锅响,盘子叮当歌唱。
忍着忍着,又是一年到头。
这个大半辈子生活在河南省淅川县薛岗村的农村女人,终于给闭塞的灵魂找到了一个透气口,写诗成了她生活中唯一快乐的事。她以文字倾诉着内心的苦痛,还曾在后来出版的诗集自序中写道:“长大后,我的触觉仿佛失灵了,锄头、风雨、婚姻,摸上去只有冰凉的虚无。”
写诗一年多以后的2021年11月,韩仕梅被邀请参加由联合国妇女署举办的演讲活动,那天的活动主题是“宣传国际消除家庭暴力日。”
穿着暗红色大衣,她站在演讲台上,用6分钟讲述了自己的“包办婚姻”。
翻看演讲时的照片,韩仕梅记忆的细节,不在于演讲的紧张,也不在于走进联合国的激动,而是她身上价值200元的红大衣。那件衣服是为了参加儿子婚礼买的,丈夫却几次三番地指责她乱花钱。
不被理解、蒙受委屈的日子,几乎贯穿了她整个人生。
自己花钱买了自己
“我是趴着落地的,差点被我妈淹死在尿桶里。”
这个医学上常见的出生姿势,却被她母亲认为是不幸的象征。她母亲认为这样出生的孩子命硬,长大没孝心。
5岁那年,大姐、二姐告诉她,“不是俺俩和爸阻止,你都叫妈塞尿罐淹死了。”
她不敢往深里想,当年母亲到底是因为封建迷信放弃她,还是因为重男轻女。她是家中的第四个孩子,也是第三个女儿,她还有哥哥和弟弟。
她恨母亲,但不是因为这些事情,“无论是啥原因不想要我,我一点也不恨她。”
初二那年,因为交不起18块钱学费,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名的韩仕梅主动辍学了,她也不因此憎恨母亲。
真正点燃她心底恨意的,是母亲为了3000块彩礼,毫不怜惜地将19岁的她,许给一个大她6岁,有点轻微智障的男人。
第一次跟男人见面,她就觉得对方是一个木讷呆板的人,“东扯葫芦西扯瓢,就是不靠谱。”
之后男人再上门,她就跑去几公里外的姐姐家。
母亲是个说一不二的人,没人敢反抗她的命令。她眼中的女儿,更像待价而沽的猪崽,只要有人愿意出钱,就随便“卖”了。
大姐曾被母亲以400元彩礼嫁了出去。二姐出嫁时,因为爸爸没有安葬费,被草草嫁给一个1.6米的“斜眼子”,彩礼还不到1000元。
3000元的韩仕梅算是“卖”了一个好价格。可她不愿意,她告诉母亲:“我不喜欢他,我想找个自己喜欢的人。”
“你个鳖样的还捣蛋!”母亲骂她。
21岁那年,她喝了半瓶白酒,趴在屋里的水缸盖上,哭了一整天。看着痛苦的女儿,母亲也有点动摇:“要不就算了。”
可这事儿没办法算了,彩礼钱已经有1000被父母用来盖房了,其他也都花光了。韩仕梅知道这笔钱是肯定还不上了,她不能干这昧良心的事。
结婚那天,她没抹一点脂粉,穿了一套白衣服,眼睛哭肿了。晚上躺在男人身边,她仍在流泪,丈夫骂她像个植物人。她回忆道:“我这一生,眼泪哭了几小盆,气受了几布袋,第一眼看不中的人,真的一辈子都入不了心,永远是一个疙瘩。”
让她更绝望的事还在后面。3000块钱彩礼全是丈夫家借的高利贷,婚后几年来家要账的人没停过,她不停地赚钱还债,什么零工都干。附近修高速公路,她就去打桩子、扎钢筋、卸钢筋,干的都是男人们干的活。
她写过一首诗《营生》,描述的就是在内邓高速的日子:
忘不了在内邓高速营生的那段日子
村里去了4个女人,只有我留了下来,
六月的大桥上,加筋网硌得脚疼。
再厚的皮底鞋都无奈
两只脚轮流踮着
疼痛传来传去,和着汗水,湿透衣背.
滴成一汪勤苦的小潭留在桥上,哪怕蒸发殆尽
也可骄傲地说
那座桥,是我造的
皮肤黝黑,肩头爆皮
我也好想做一个小女人
可无人依靠时,只能靠自己
担起一个儿媳的责任
妻子如此,母亲亦然
每次上工,都是一次靠近
向旸谷升起的朝阳,最亮的那束光靠近
光可以带我走向自由
不屈的灵魂得以解放
结婚前,丈夫在村里的外号是“胡辣汤”,头脑不灵光的意思。可自从娶了韩仕梅,村里人都夸他,“明娃子这媳妇娶得值。”
对韩仕梅而言,这像极了羞辱,“我就是蠢,自己花钱买了自己。”
欠了一屁股债的男人,不仅不怜惜她,还跑出去赌博,常是三家赢,他自己输。最多时一晚输了180块,这对累死累活一天只赚几十块的韩仕梅来说,是好一大笔钱。
实在熬不住了,她想过上武当山做尼姑,还想过跳井。
1993年,儿子一岁时,她受不了,跑到一口井边想跳进去。徘徊了一个多小时,终究还是放不下孩子。
2002年女儿出生,两个孩子留住了她。韩仕梅也彻底被命运的网兜住,但她从未放弃离婚的念头。
不写诗,早就死一万次了
“结婚第一天,我就想离婚。”
逃离婚姻的愿望,曾像一棵野草,在她心里疯长,她在诗里写:
可恨的结婚证,
废纸一张,
却束缚我的灵与肉。
她写与丈夫无法交流和沟通的痛苦:
和树生活在一起,不知有多苦,
和墙生活在一起,不知有多痛。
无法交流和沟通,两个人的日子,隔着一堵厚厚的墙。她给丈夫解释,“树和墙说的就是你。”
但丈夫听不懂,也从不看她的诗。知道她写诗后,丈夫唯一的反应是,假借村民的嘴骂她,“人家都说你那个鳖样,还写诗呢。”
创作诗歌于她而言,确实有些现实阻碍。
初中没毕业,也不懂格律的韩仕梅,对写诗并没有太多讲究,视频制作也不熟练,字幕常夹杂着错字和拼音。
以前写诗时没有书桌,她习惯趴在床头写。趴的时间长了,两个胳膊肘磨起了厚厚的茧子,手摸着硬邦邦的,“我还寻思长癣了勒。”
但这阻碍不了她写诗的心,有了诗歌创作,人生突然好像不一样了。
工厂的厨房、几平米的宿舍、做饭的灶台,都是她写诗的书房。韩仕梅最喜欢宿舍,几平米的空间,她拥有了绝对的自由。
《心语》就出自厨房,当时她刚做完午饭,忽然有感而发:
心累化作一缕烟,
飞向那高高的蓝天,
云儿告诉我,
我替你遮风挡寒。
不会的字,她也不想问别人,“输入拼音,后边出来好多字,我也不认识,一选就选错。”
因此总有人评论:“又写错字了。”
她不在乎地说:“我能写出来,就不容易了。”
她创作诗歌的速度很快,灵感总是突如其来,两三分钟,一首诗就写完了。
去年她被邀请去山东烟台,录制央视网络小年夜春晚,录完节目的第二天早晨,她在酒店等司机送她去车站,不到一个小时写了13首诗。
韩仕梅小有名气是在2021年底,从联合国演讲回来,就陆续有媒体来采访。她的丈夫提防着,还骂记者“不要脸”。有记者让韩仕梅去田埂上读首诗,丈夫也跟着。
“他怕我飞了,怕我跑了。”
在丈夫看来,一拨拨来家里的记者,是破坏家庭的不安定因素,他难以接受:“电话聊聊就行了,为什么要跑人家里呢?”
丈夫王中明不仅谩骂来采访的记者,还常拔她网线、查她手机,阻拦她参加节目。
2021年的正月初六,丈夫抢走她的手机,不让她参加某读诗节目连线,她气到差点跳楼。
“节目组连麦让我读《心语》,这首诗还上过云南民族大学课堂。”
气愤的韩仕梅喝了一整瓶白酒。一个人走上楼,开窗就想从二楼跳下去。
“不想活了,咋都给你约束着,人生什么(指望)也没有。”
丈夫冲上楼,一把拦住她。
那天,她哭了一整晚,却突然想开了——她也不是什么都没有,她还有诗。
以前接受采访她总哭,最近却很少哭了。“写诗帮我宣泄了负面情绪,要不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。”
写诗以后,她在网上有了很多知己,有人甚至给她打语音电话,一聊就是一个小时,但大多时候,她都是背着丈夫,偷偷接听。粉丝夸她写的好,也能读懂她的诗,还有男人追求她,但她从来不跟男粉丝见面。
也有人说她写得不好,不讲究韵律。她努力去学习,模仿别人的写法,但后来放弃了。
“写诗就是让我自由的,我不能再被束缚。”
去年9月,她收到北京一个出版社发来的出版诗集的合同。当时她在一家化工厂的食堂做饭,一个月2000多。接到电话,她控制不住地哭了。
一个帮厨的女人问:“咋的啦?为啥哭啊?”
她说:“我签出书合同了。”
“那是好事你还哭?”
“她不懂,我是又开心又难过。”诗集出版了,韩仕梅开心自己的努力终被看见,但这么多年的委屈要展现在众人面前,她又觉得很难过。
出书之后,韩仕梅经常接受媒体采访,时间被占用后很影响工作,她便没再去打工。
现在的她,每天呆在村子里,干活、写诗、读书,但从不跟村民或身边人分享自己的诗。
做一只苏醒的羔羊
诗集出版一年后,韩仕梅又开始种地了。
家里11亩地,之前租给别人,今年对方不租了,只能自己接着种。
写诗以后,村里人看她的眼神就很怪异。2021年,韩仕梅提出离婚,村民说:“你写诗写疯了,写神经了。”
走在村口,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的指指点点。在这样痛苦的环境里,她写过一首诗《北风不再吹》:
其实羊群在村子里,
比有的人干净善良而纯粹,
没有诋毁恶语相向。
离婚意愿最强烈那几年,她在诗里写离婚的决心:
我想逃离这酷似囚牢的房子,
我想走出这待久了的村子。
为了顺利离开,她苦苦哀求丈夫,“给我离婚吧,我给你20万。”
丈夫恶狠狠地瞪她一眼,说:“你给我300万,我都不给你离。”
协商不顶用,韩仕梅决定起诉离婚。眼看闹上法庭,丈夫害怕了,一直给她下跪磕头,求她:“我以后不找事了,一定对你好,下半辈子对你好。”
韩仕梅不信他的话,“你这半辈子都没做好,还指望下半辈子缠我。”
但她却在这番死缠烂打之下心软了,也被缠磨烦了。丈夫天天监视她,不肯放过她,离婚的事便也不了了之。
去年8月25日,她刷到北京一个律师在直播间说,“现在国家法律改了,想离婚,不通过对方就能离。”
听见这句话,韩仕梅哭了半天,曾经死了的心又活了。
“我想偷偷的给婚离了,不让老头子知道,不然他闹得不行,但我还留在家里照顾他。”韩仕梅很快有了打算。
她给律师私信发了很长一段话,大意是想要逃离这不幸的离婚,希望对方能同情她、帮助她。
律师让她先交500元,之后把她拉进群,又交了1300元。可到最后,离婚这事又被诉讼到当地法院,法院通知她交各种手续,还告诉她,不通过配偶是不可能离婚的。
“我坐在法院的院子里一直哭,婚没离成,还被骗了1800块钱。”
韩仕梅在群里大骂一顿,对方却说她是法盲。经历了这件事后,韩仕梅对离婚这件事有点麻木了。她认识独自开车自驾游的苏敏,很羡慕苏敏一个人去旅行的勇敢。但她认为,苏敏也是忙完女儿的人生大事才出走的。
可韩仕梅的儿子目前单身,女儿也还没找对象,这让韩仕梅感到为难。
“农村吧,父母要是离婚了,家里男孩娶媳妇也难,女孩子婆家也不好找。”韩仕梅解释道。
她希望儿女过得幸福。当年为了让两个孩子接受好的教育,她不顾丈夫反对,把他们送到县城读书,比在村里读多花了十几万,终于把两个孩子都供进了大学。
可就在去年,儿子结束了短暂的婚姻。这场婚姻花光了家中40多万积蓄,也让韩仕梅痛苦不堪,“我痛苦不是因为钱没了,是孩子的人生大事没完成,我还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。”
但她没强求儿子继续不幸的婚姻,她认为孩子们的婚姻幸福太重要了,她为女儿写过一首诗:
女儿宝贝,
我不会让你痛苦着我的痛苦,
不会让你踏着我的足迹走进无爱的坟墓。
事实上,读完大学的儿子和女儿,并不太渴望婚姻。他们亲眼目睹了父母婚姻的不睦,以及母亲在不幸婚姻中的挣扎。
折腾这么久,韩仕梅对离婚也不抱期望了,她把人生所有热情都放在写诗上,并开始计划出版第二本诗集。
“女人想要写小说,她就必须有钱,还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。”弗吉尼亚·伍尔夫所认为的“一间自己的房间”,不仅指物质实体,更意味着广阔的精神空间。
2014年,内邓高速公路指挥部曾租住在韩仕梅家,临走时扔掉一个暗红色的破旧桌子。她把桌子放在女儿的卧房,直到去年她才把这张书桌放进自己房间。
没有钱的韩仕梅,拥有了属于自己书桌,写诗的意愿更强烈了。
她趴在桌子上看书写作,进入独属于她的精神世界,她写自己的人生:
做一只苏醒的羔羊,
让我的灵魂冲破惊涛骇浪。
路边的小草不停的摇晃,
挺着你的肩膀去迎接黎明的每一个朝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