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真金2月月赛优胜作品 | 周晨阳 《甲鱼与海》

优胜作品

《甲鱼与海》

周晨阳

田根荣记账记了十多年,一趟都没算错过。大到房子卖掉,小到菜市场买进一两葱,统统记着。每天爬起第一桩事体就是记账,小菜几钿,水电煤几钿,不管多少开支,五分钟记好,记得清清爽爽。

近段时间情况不对。记起账还是一样快,拿支钢笔唰唰唰,前一日的账就记好了。可到月底这天,退休工资进来,计算器一按,总账还是五万。要是真的存折上的五万,田根荣做梦也要笑醒了。实际把五万从计算器誊到账本上,前面要加个负号。他还倒欠别人五万块。

五万块不是小数目,但跟三百万比起来,真真是毛毛雨。十多年辰光,负债从三百万还到五万,当中吃进多少苦头,只有田根荣自家晓得。从大房子搬进小房子,从上只角搬到下只角,从电梯房搬进工人新村。外加他拼掉老命带旅游团,经常一趟回来,行李箱都没打开,稀里糊涂睡一觉,第二天又要上路。

算好这个月最后一笔账,田根荣盯着账本上的五万块,有些胸闷。年初还掉一笔钱,一屁股债只剩最后五万。半年过去,还是五万。钞票当时都是问亲眷朋友借的,人家不好意思开口,田根荣心里不好没数。

田根荣想不通,就对账。从这个礼拜的开始,一笔一笔看下来。记得清爽,没有遗漏。再往前翻,对这个月的。到今年的帐对光一半,他突然之间闻到一股焦糊味。泡饭烧焦了!

他哼哧哼哧奔到灶披间,煤气一关,拿筷子拨几下,最下面全焦了。他想,倒掉算了,到楼下早点心店,吃二两锅贴配豆腐花,也灵的。想的时候,剩下一半的账在他脑子里滚,滚过来滚过去。滚到他烦了,就不想了。在锅里拣拣弄弄,挑掉焦的,加点水,煮开了还能吃的。

平常吃一碗泡饭,田根荣要两根酱瓜。今天一尝,苗头不对,又夹出一根酱瓜。三根酱瓜帮忙,将将吃下这碗焦糊味的泡饭。

泡饭吃好,田根荣也想清楚了。再节约,也节约不出五万块。退休工资就这点,儿子不上班,跟儿子两个人用,省不出来的。归根结底是旅游团组不起来,缺钞票。

老早跟他去旅游的那帮子老头老太,现在起步八十岁。有中风脑梗的,有腿脚不灵的,还有运道不好,一脚去了的。几个胆子大的,心脏搭过桥,还要跟他出去,但他们子女不同意。不要讲别人子女,这几个敢去,田根荣也不敢带。

田根荣洗碗时想到几天前接到的电话,那头是个年轻小姑娘,讲她外婆想去看海。小姑娘的外婆是田根荣的老客户,老早一直一道出去的。拆迁搬到郊区以后,他还去过几趟推销旅游。老阿姨到底八十多了,眼睛本来就不灵,这两年摔过几跤,走起路来,颤颤巍巍得吓人。前年去过,去年就不去了。他不敢带的。

碗刷过两遍,还是有糊味。他没在电话里明确回绝。跟他讲话的是小姑娘,实际交流的是老阿姨。年纪越大,越要面子。他只讲,最近旺季,生意忙,忙好再给老阿姨回电。心里想,忙个屁,半年没开张了。

当初欠下债,走投无路,亲眷喊田根荣去当导游。他中年出道,抢生意哪里抢得过小年轻。他赢在因缺钱而胆子大。年轻导游不肯带老年人出去。老年人事情多、要求高,万一出了什么毛病,讲不好一年白做。田根荣肯。他做得比年轻人还卖力,还能吃苦头。这十多年是这样过来的。

田根荣越刷越用力道。洗好碗,他给小姑娘打去电话。

爬到三楼,田根荣实在跑不动了。

到老阿姨屋里,要乘三部地铁,站两个钟头,吃力死了。本来到第三部地铁,上去的时候人少,他有位置坐的。拎着饭盒子和两箱牛奶,他坐,谁也不好有意见。几站路开过去,开进市中心,人一下拥上来。

有个老爷叔靠门立着,正对田根荣。车子晃一下,爷叔要晃两下。老早一道旅游,其中一个很要好的老头子,走的时候,岁数就跟这个爷叔差不多。田根荣捏捏酸胀的大腿,再看两眼老爷叔,站起招招手,把位置让给老爷叔了。

在三楼楼梯间,一样是站。牛奶饭盒一放,两只手解放了。老公房老归老,起码不像地铁车厢那样晃。田根荣站着休息,心里厢在算账。

带了两样礼品给老阿姨。牛奶是规矩,没有空手到别人家里做客的道理;饭盒是交情,饭盒里装着他上半天新鲜烧出来的小菜。

早上泡饭吃好,电话里,跟小姑娘约好中饭时间碰头。小姑娘讲,今朝上班,外婆一个人在屋里厢。老伯伯你去好咧,不要紧的。田根荣跟老头老太多年接触下来,晓得这帮人到外面大方,是要面子。一个人吃饭,茶泡饭搭酱瓜腐乳隔夜菜,再了不起,也不过一碗烂糊肉丝年糕汤。

电话一挂,田根荣拎着小推车出门。买汏烧,一个钟头,统统搞定。自家烧的小菜是交情。多少年的交情,不是你旅客我导游,你出钞票我赚钞票的简单关系。田根荣在菜市场边买菜,边记下开销,第二天要记到账本上的。

他记了多年的账,最清楚,有些账是账本体现不出的。有花铜钿的牛奶,也有亲手烧的小菜,规矩人情混在一起,就像那碗有些了不起的烂糊肉丝年糕汤。一道吃过年糕汤的,会在心底记下这笔账。

休息好,田根荣继续往楼上跑。到五楼,敲响老阿姨家门。隔着门传来个中气十足的声音,钥匙在地毯下头,自己开门。由这个喉咙,他想起老早的老阿姨。

十多年前,田根荣导游出道,带的第一个团只有廿人。老阿姨就在里面,她还拉来五个朋友亲眷。每趟旅游,爬山坐船,她老是跑在最前头。有时候,第一趟跟田根荣的旅客,老是误认走最前面、喉咙比谁都响的老阿姨为导游。

田根荣从地毯下拿出钥匙打开门,一开门就看到老阿姨。她坐在饭桌旁,面朝大门坐着,跟刚认识时一式一样。

老阿姨很激动,嘴里讲,田师傅,长远不见,说话间撑着拐杖站起来。算上拐杖三只脚,老阿姨整个人像针脚用钝掉的圆规,有只脚没力道,另两只腿发力,只在原地空转。田根荣扶老阿姨坐下。

老阿姨不觉尴尬,摔跤都成家常便饭,脚滑一记早就习惯了。她将饭罩掀开一点,从里头拖出打包盒。她讲,知道你要来,我跑不动,托隔壁邻舍带回来的。田根荣一看,盐水牛肉、鱼香肉丝,都是他要吃的。他打开带来的饭盒。炸小黄鱼、响油鳝丝,老阿姨往上数是宁波人,顶欢喜吃海鲜的。

田根荣不响,去灶披间拿来碗筷。本来他想好,这个季节要看海,去青岛再适意不过。只是一年多没碰头,她更老了。两个人吃菜。她不当心噎到,又是喝热水又是吞米饭,十来分钟才缓过来。再说话,喉咙也不响了。

他没法算账了,光吃饭,吃白饭。咀嚼、吞咽,吃下半碗米饭,才有力道讲话,老阿姐,我帮你想过了,要看海,实惠一点,去舟山。三天两晚,五百块搞定。

老阿姨讲,舟山灵的,但这趟不去。去哪我老早想好了,去北海。

多年导游当下来,沿海景点大大小小田根荣都去过,唯独北海没有,近几年,提都不许别人提,一提就翻脸。他又下意识要回绝,可眼面前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阿姨,话到嘴边讲不出。

老阿姨拄着拐慢吞吞站起,在五斗橱上找到遥控器。眼睛也不灵,只靠摸,摸了半半六十日,才寻到DVD的播放键。

录像开头是个老太站在不知何处的小山坡,下面起哄喊她讲两句。她讲,大家放心,我不像那只老甲鱼,跟着我旅游不用担心上当受骗。

看到这个女人,田根荣火气就上来。他立马还嘴,对,你带得好,贵是贵得要死,阿姨爷叔退休工资全送给你了。讲完才意识到两人隔着屏幕。

电视里老太讲到一半,拿DV的打断她,听声音是个老头,他讲,田师傅小气是小气了点,人蛮好的。片段到此结束,之后都是旅游过程中的随拍拼接。

讲话的老太跟摄影的老头是夫妻,老早跟田根荣搭伙一道导游的。带老年团,生怕有老年人走失。田根荣头尾只能顾一,几趟旅游观测下来,老太有支气管炎,走不快,一直跟老头挽着走在最后。田根荣索性不要他们出旅费,只要他们看牢团里的人。

老头长脸,姓袁。老太圆脸,反而姓方。方老太嘴巴毒,田根荣三天两头跟她吵架。反倒跟袁老头蛮要好,有段时间田根荣心痒痒,想弄个DV玩玩,缠着袁老头问这个问那个,后来算了笔帐,这笔钱花出去,收不回来的,终究舍不得。

听电视里电视外,有人吵架有人劝架,老阿姨倒笑了,长远没看你们这样了。

经常是田根荣跟方老太吵,再由袁老头劝。到有一趟吵得厉害,劝也劝不住,就此拗断,再不来往了。

老阿姨摩挲遥控器,讲拆迁搬家,好多物什都落掉了。前两天在屋里乱翻,翻出这张碟片。袁师傅也走了多年了,那时候讲好一起去北海的。

田根荣不领情,你怎么不找那个老蟹组织?老早方老太暗戳戳骂他,讲他小气,背地里喊他老甲鱼,结果所有人都喊他老甲鱼。他气不过,喊方老太老蟹,几年喊下来,也没人跟他一道喊。

老阿姨讲,打过几趟电话了,打不通。

田根荣讲,打不通就再打。

老阿姨讲,眼睛看不出,自己没法打。要三请四请,小辈才肯帮我打。小辈愿意,我又不好意思麻烦他们了。

老阿姨拿来手机,竟是智能手机。手指笨拙在屏幕上戳戳戳,戳了半天都没解锁。田根荣帮她拨通方老太电话,果真打不通。

他晓得老头老太玩不来手机的。脑子首先要灵光,眼睛要看得出屏幕、耳朵要听得出声音,还要细心耐心,不要学不会就不学,一套下来,相当于一次小型体检。体检不过的,就没法打电话。

田根荣没法回绝老阿姨,答应试试看,帮她联系老团友,去北海旅游一趟。

回去的地铁上,田根荣靠门立着。透过车门玻璃,看到头上几根白头发。又要染头发,又是开销。

忽然有人朝他招手。他看见是个小年轻,跟他讲话,老伯伯,你来坐。田根荣坐上位置。车一晃,促销买的染发药水全从家里的柜子里翻出来,七倒八歪。

他头一趟想,自己今年七十一岁,也是老头子了。

回程两个钟头,回至屋里,四点钟超过了。

早上小菜烧好,一半带给老阿姨,还有一半摆在微波炉里,留给儿子吃的。田根荣想好,假使剩得多,晚上再烧个汤就够了。回来打开微波炉,两个小菜动也没动。到灶披间,垃圾桶里有个外卖袋。

田根荣猜到了。平常要出去,他总归提前一天讲好。今朝出去急,小菜烧好,儿子还没醒,只好喊醒他。儿子呼噜一停,随后就发脾气。他讲,老清老早,你不睡觉,别人也不要睡觉的?田根荣头一缩,离开房间。

有时候邻舍跟他讲,老田,你是爷他是儿子呀。田根荣自嘲地笑笑。他要真是老甲鱼,应该凶一点的,整天缩头,倒变成乌龟了。没办法,家子婆跑得早,走之前就一句话,照顾好儿子。

田根荣从冰箱里拿出一盒豆腐一盒血,准备烧个豆腐血汤。中午不吃,还省得他夜到再烧。蛮好蛮好。

等汤煮开的辰光,田根荣也不浪费,用来完成老阿姨交给他的任务,给老团友打去电话。第一个老头电话倒是接的,脑子有点糊涂。田根荣自我介绍。老头子反问田根荣是啥人?一讲老甲鱼,老头马上晓得了。

所有电话打好,一个礼拜过去。好坏投入精力,勉勉强强凑出一个团。

一长串名单,就剩方老太没联系上。实际上所有人里,住得离田根荣最近的就是方老太。田根荣住马路这边的老公房,每趟出门买菜或者拉客户,一抬头就能看到方老太家,世纪初造的电梯房,老太住在八楼。

田根荣不肯去。他情愿拿着战果,坐两个钟头地铁,到老阿姨家里去,当面汇报工作进度,也不肯等个红绿灯,敲响老搭子家的门。

老阿姨眼睛看不清爽,脑子清爽的。一个个报名字,要田根荣答。她问,阿发去伐?田根荣讲,全家出动。她问,芳芳去伐?田根荣讲,心脏搭过两次桥,不好去咧。

提到有些名字,田根荣讲他们在养老院过开心日脚,没空去看海。老阿姨存心问,那袁老头呢?田根荣没收住,也讲,他也在养老院过开心日脚。老阿姨大笑。到另一个人,田根荣老老实实讲,她在养老院。老阿姨倒难过了,她什么时候走的?田根荣解释也来不及。

到最后还是要问,方老太呢?田根荣不响。他不讲,老阿姨就自我发挥,从第一趟出去开讲,讲方老太这个人除了嘴巴毒,没什么缺点的。田根荣讲,她骂我不要紧,骂我儿子做啥。老阿姨再问,他不讲,他从来不跟别人提他儿子的,再讲这件事是他不对。

老头老太都把钞票看得很重的。他收费便宜,这帮人就跟他走。没有平白无故便宜的道理。一趟一日游,去两个景点,外面开二百块。假使回来路上,到消费区停半个钟头,消费区会给公司返现,他这边就能开到一百五。

人情钞票两笔账。他缺钱还债不假,每带一个人到收费区,它们私底下再给他十块,一部大巴车就是五百块。他也要算人情这笔帐的。每次他都讲,不花钱也不要紧的,不要不好意思。实在手痒,买点蜜饯坚果,再贵的就不要买了。

那趟所有乘客上车,消费区负责人结算时,多给了五百块。他要塞回多出来的钱,别人不收,朝他笑笑。到家七点半,洗好澡准备休息,就听有人穷敲房门。打开门,外面是方老太。

这女人平时当面也喊他老甲鱼,喊的时候笑嘻嘻的。这趟不对,见着他就讲,田根荣,你要脸伐?人家老夫妻,一个月退休工资加起来只有四千块,你倒好,喊别人花五千块买假玉。

就听方老太继续骂,什么样的爷教出什么样的儿子,赚这种黑心钱,就为了给你畜生儿子赌博填窟窿。田根荣急了,拿龌龊闲话反击。

平常方老太总是拿更脏的话骂回来,你一句我一句,吵到吃不消,袁老头就出来劝架了。举着DV对准他们,再吵下去,就拍下来刻进盘里。袁老头每趟旅游,都把旅游视频刻成光碟,以成本价卖给团友。老早一听这句,两人就不吵了。这趟不对,还没拖到袁老头出来,方老太扭头走了,后来就单干了。

田根荣第二天等银行开门,拿好五千块,上门赔礼道歉。他想方老太话多,总有一天会摒不住来骂他,那时候他就好告诉她,他不像她那样把钱看得重,老早就把钱还给老夫妇了,眼睛都不眨一下的。

他等啊等,等来等去也没等到。

几年后有一天,袁老头找到他,想喊他跟方老太一道去北海。田根荣搭架子,他等了这么多辰光,也要喊方老太等。

后来才晓得,不止田根荣在算账,卖菜的卖肉的卖鱼的在算账,老天爷也在算。田根荣算方老太会摒不住,方老太大概也算他摒不住,老天爷算得最准,袁老头首先摒不住。就多等这几天,袁老头去退休职工体检,查出坏毛病,没多久就一脚去了。

老阿姨没多劝他。地铁坐到家,天色墨出黑。他神智无知地多过一个红绿灯,多走几步路,到电梯房楼下,保安把他拦住,喊他登记,问他找谁。

田根荣讲,805。

保安讲,那家人出国了。

田根荣想,这下方老太变外国蟹了。

保安又问,你要找哪一个?

田根荣讲,老太。

保安讲,哦,她这两年没摒住,走了。

田根荣迫切想找人吵架。

当了十多年导游,他每时每刻都在算账,填三百万的窟窿。一张嘴,漂亮话就出来。此刻,他只想找人吵一趟。很快他意识到,他刚得知的死讯,刚好来自最后一个乐于同他吵架的人。

车子不太多,横穿马路,田根荣就到了家,工人新村的两室一厅。不知哪里惹毛儿子,微波炉里的小菜又没动。他冲进儿子房间,看到儿子戴着耳机打游戏。他讲,差不多是吼出来的,外卖不卫生,又浪费钞票,家里吃吃不好吗?儿子不响。田根荣不晓得,儿子是没听到,还是不想说。

他躺在床上,想到袁老头临终时的模样。平常顶欢喜的糖醋排骨,半块也吃不下了。袁老头拉着他的手讲,田师傅,不好意思哦,不好一道去北海了。

第二天爬起,第一桩事仍是记账,这是田根荣十多年的习惯。开销几钿,理应清清爽爽,却一点也记不得了。他不想巴结了,不想再吃吃泡饭捣浆糊。跑到楼下,吃了二两锅贴配豆腐花。他不晓得方老太是啥辰光走的,走的辰光痛伐,怕伐,难过伐。

田根荣越是不敢想越要想,他决定去碰碰运道。过掉红绿灯,再走几步,买菜的老头老太、上班的小年轻进进出出,他趁机进去。到805门口,门是锁的。脚下那块地毯他认识的,老早一道旅游,方老太在安吉买的。

他掀开地毯,钥匙就在下头。

很多老年人都会这样做。他问老阿姨。老阿姨讲,怕哪天人没有了,别人要进来只好撬门。这扇门老价钿了。田根荣开门进去,自言自语,侬也蛮小气的嘛。

房子不晓得多少日脚没人住,到处都积满灰,最近的一本台历是三年前的。他推开方老太房门,在摇椅上坐下。

田根荣讲,你讲得没错。老婆走之前托我照顾好儿子,我每天钞票一给,就出去打牌了,从早搓到晚。好几趟儿子放学没带钥匙,到棋牌室来寻我。我还喊他等等等等,后头才晓得,那天早上没给他钱,他晚饭也没吃。

他说完就等着,睁眼等,闭眼等,没有一点声音。他哽咽着讲,你骂我呀。

还是没有人应,当然没有人应,田根荣早就知道了。

他站起往外走,余光瞄过电视柜。人骤然停住。电视柜里有一格,塞满碟片。他抽出一张,上面用记号笔写着年月日,笔迹他认得的,是袁老头的。

他全抽出来,发现碟片按时间顺序整齐排列好的。他将一张塞入DVD,屏幕放送画面。一张碟长的也就十来分钟,短的才几分钟。有一段,他们在海边。在波涛声和交谈声中,他敏锐地捕捉到老甲鱼三个字。他把声音调到最大,倒带后凑近去听,真的是方老太的声音。

她讲,从来没见老甲鱼去海边,要我讲,甲鱼是水生的,去不了大海的。田根荣一句脏话下意识地招呼出来。

前面几盘录像时,他已经跟方老太闹僵。到后面,时间倒推,他也出现在镜头里。他发现,方老太老是招呼袁老头鬼鬼祟祟地跟着他,专门拍他舍不得花钱的镜头。然后得意洋洋地对镜头讲,老甲鱼啊老甲鱼。

其中有一段,差不多是田根荣刚当导游的时候,去的是哪已经记不清了。他听见自己的声音,天气预报讲有雨,不好再往前了。随后是方老太指的远处的山,翻过那座山,就能看到海了。后面不知谁说的,老阿姨脚程快,已经往前冲了,就见方老太追上去。

画外的袁老头突然讲,等一下。他把DV丢给十多年前的田根荣,掏出另一台真家伙,对准地平线不断放大。突然有人说看到了。

田根荣猛地按下暂停键。

五十多个人围在袁老头旁边。稍远处,老阿姨搀着追她的方老太往回走。十多年前的田根荣拿着DV。七十一岁的田根荣几乎要贴上电视,费劲地盯着电视上半只手掌大小的单反屏幕,终于找出其中几个连成串的蓝色像素。

看到了,看到大海了。

发布于:上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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