纳博科夫小说《洛丽塔》是否存在原型？
至少可以肯定的是，11岁女孩萨莉·霍纳被诱拐的经历，触动了纳博科夫。在《洛丽塔原型》一书中，记者萨拉·魏恩曼记录了萨莉·霍纳被掩盖的、痛苦却又坚强的一生。
✎作者 | 简墨
✎编辑 | 桃子酱
1948年3月的一天，11岁的萨莉·霍纳走进一家小卖部。小卖部位于纽约百老汇和费德勒尔街交叉口，萨莉经常在这里购买文具和糖果。当天下午，她去小卖部是为了悄无声息地偷走一个五分钱的笔记本——这是某种胆量测试，只有偷到笔记本，她才有望加入同校的女生小团体。
从未偷过东西的萨莉故作镇定。临出门时，她被一名陌生男性拦住。对方对她说：“我是FBI探员，你被逮捕了。”
年幼的萨莉因为害怕、羞耻而哭出了声，对方强硬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。他告诉萨莉，只要她每隔一段时间向他汇报，便可免于惩罚。萨莉同意了。她从小卖部慌张逃离，根本来不及思索“FBI是否会因为一个本子逮捕一名11岁的女孩”。
5个月后，男人再次找到萨莉，并诱拐了她。萨莉被迫与对方进行了为期21个月的“环美旅行”。旅途中，男人自称是萨莉的父亲，极尽可能显得体贴、周到。但在深夜无人时，他多次恐吓萨莉，并性侵了她。
1955年，即萨莉获救5年后，另一起与之相似的案件走进公众视野——作家弗拉基米尔·纳博科夫的小说《洛丽塔》出版，书中，一个名叫亨伯特的男人在妻子去世后，带着12岁的继女多洛蕾丝·黑兹（即洛丽塔）环游美国，两人在旅途中多次发生性关系。不知是否巧合，洛丽塔有着与莉萨相同的深色头发，也都由孀居的母亲带大。
两起案件的相似性，促使人们去探究：纳博科夫笔下的多洛蕾丝与现实生活中的萨莉是否有直接联系？二者的重合度有多高？纳博科夫是否基于萨莉·霍纳案这一素材进行创作？
为此，美国记者萨拉·魏恩曼自2014年起深入挖掘萨莉的生平。她走访了萨莉生活过、到过的城市，采访那些与之息息相关的人。在《洛丽塔原型》一书中，魏恩曼记录了文学外衣之下，那个被绑架、被虐待、被攻击的女孩，以及她那被掩盖的、痛苦却又坚强的一生。
她是萨莉·霍纳吗？
“小说《洛丽塔》的原型是萨莉·霍纳案中的11岁女孩吗？”
自《洛丽塔》问世并走红世界后，探寻《洛丽塔》是否确有原型，就引起了无数文学爱好者、从业者的讨论。包括纳博科夫本人，也不止一次被问到与此相关的问题。
比如1963年，记者莱文引用《金块》杂志的一篇文章，通过信件询问纳博科夫对这种讨论的看法。纳博科夫的妻子薇拉回信称，纳博科夫在写作《洛丽塔》时，研究了海量的个体案例，任一案例对小说产生的影响都要远超萨莉·霍纳案。薇拉明确表示：“后者（萨莉·霍纳案）在书里也有提及，但并不是作品的灵感来源。”
薇拉的回答，显示了她作为纳博科夫妻子所具有的使命感。她在回答相关问题时，总是毫无条件地站在纳博科夫身侧，化身为守护者，以保证纳博科夫的想象力不受外界质疑。而纳博科夫对于这种按图索骥的还原行为同样不齿。1944年，在一本传记中，他认为，人们为了某种病态的满足感而追寻一部文艺作品背后的“真实故事”，这样“大家的自我感觉会更良好，因为作家也和我们一样，没法用自己的才能凭空编出故事”。
然而，《洛丽塔》中出现的这一处——“我是不是对多莉（多洛蕾丝的昵称）干了那个50岁的机修工弗兰克·拉萨尔，在1948年对11岁的萨莉·霍纳所干的事？”，证明纳博科夫对萨莉·霍纳案并非毫不知情。
在搜集和整理资料的过程中，魏恩曼发现，萨莉在书中绝不仅仅出现这一次。她印象最深的证据，是纳博科夫用来记录萨莉生平和死讯的便签卡，卡片上的内容为：“星期一早间，新泽西卡姆登的15岁女孩萨莉·霍纳因遭遇高速事故去世。几年前，她曾遭一名中年道德犯绑架长达21个月……自己（萨莉）随52岁的弗兰克·拉萨尔横越全国的奴隶般悲惨的经历。”
纳博科夫划去了便签卡上的“中年道德犯”和“横越全国的奴隶”这两处。但在写作《洛丽塔》时，他又使用了这两处描写。魏恩曼认为，这张卡片证明纳博科夫听说过萨莉·霍纳案，萨莉的经历在某一瞬间触动了他。“因为这张卡片，《洛丽塔》和萨莉的联系，变得更真实，更有形，更有力。”
更能说明问题的，是多洛蕾丝与萨莉相似的人生经历：她们均幼年丧父，由母亲独自抚养；十几岁时受到诱骗，与名义上的“父亲”进行环美旅行。而且，两起案件均涉及跨越年龄的禁忌情感。只不过，小说中的案件由亨伯特叙述，他用巧言善辩欺骗了无数读者，使人们忽视了被性侵的少女的声音。
魏恩曼发现，无论是普通读者还是评论家，似乎都忘记了小说的中心是一个被性侵的女孩。她希望有更多人能“注意到书里孩子的无助，她被迫与亨伯特相依为命的绝望处境，以及她那令人心碎却从未动摇的勇气”。
被偷走的萨莉和她的人生
与多洛蕾丝一样，萨莉也是被忽视的女孩。
戴安娜是萨莉的外甥女，也是魏恩曼接触到的唯一一位与萨莉关系密切且在世的血缘亲属。萨莉被绑架时，戴安娜尚未出生；萨莉获救回家时，戴安娜已经快两岁了。
在调研和写作《洛丽塔原型》时，魏恩曼曾先后两次与戴安娜见面。她们互相分享与萨莉有关的照片，追溯她的人生。
魏恩曼总会想起萨莉在9岁那年所拍的一张照片。她站在自家屋后的院墙边，身后有一株瘦弱、光秃秃的树，阳光投在她的发顶，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毛茸茸的。她的眼神中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天真无邪。那时的萨莉和家人完全没有意识到，一场预谋已久的灾难会席卷她和她的家人。
被掳走后，萨莉先后被带往大西洋城、巴尔的摩、达拉斯等地。魏恩曼走访了萨莉到过的地方。在科莫斯街，生活在该街区的居民形容“萨莉是个很正常的女孩”，她喜欢打理家务、偶尔会做烘焙，还养了一只狗；而她与拉萨尔的关系，“看起来其乐融融，感情深厚”。
但魏恩曼搜集到的证据显示，萨莉曾因为阑尾炎消失了10天。有位邻居还发现，从萨莉的行动方式看，不像“健健康康、无忧无虑的少女”。
唯一察觉到两人关系异常，并提供了帮助的是露丝·杰尼施。1949年4月，她在科莫斯街的拖车营地里，首次见到了拉萨尔和已经12岁的萨莉。露丝注意到萨莉微笑时眼睛里的暗淡，以及拉萨尔表现出的“非正常的占有欲”。她尝试诱导萨莉说出真相，但没有得到回应。
直到1950年3月21日，这一关怀才得到回应。当天，拉萨尔外出寻找工作，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回来。经露丝反复询问，萨莉终于吐露心声。她告诉露丝，拉萨尔不是自己的父亲，她的母亲叫艾拉，姐姐叫苏珊，她很想她们，她想回家。
露丝花了一段时间消化萨莉告知的信息。之后，她拨通了萨莉家人和FBI的电话。等待警察来临时，她们坐在一起，萨莉显得十分不安。她的脸上没了血色，嘴里不停重复：“要是弗兰克发现了我干的事，他会怎么做？”
萨莉获救后，《信使邮报》刊登了萨莉家人接听电话的照片。当时，不到两岁的戴安娜站在电话边，意外入镜。
与戴安娜见面时，魏恩曼将这张照片拿给她看。戴安娜这才知道，自己和萨莉早已有过接触——只不过，两人之间隔着一根电话线，以及一段无法跨越的时间。
“妥妥的荡妇”
从拉萨尔身边回到家里后，萨莉一直表现得乐观、坚强，且一如既往地取得优异的成绩。但她的人生，已经被那场蓄谋已久的诱骗彻底扭转。
在学校里，她经常遭受同学的言语欺辱，很多男同学对她恶言相向，甚至语出不逊。她在学校的唯一好友卡罗尔·斯塔兹回忆称，当时的社会风气，使很多人觉得萨莉是“妥妥的荡妇”，“她在他们的眼里完全就是个妓女”。
家人们能捕捉到笼罩在萨莉周遭的伤感情绪，却无人关怀。她的姐夫在2014年告诉魏恩曼：“她从来都不说自己难过、抑郁”，“但能感受到肯定是有事的”。
事情是什么？萨莉的家人都很清楚，但他们一致保持沉默，拒绝讨论与“绑架”“诱骗”有关的话题。他们以为回避就可以遗忘或掩盖那段伤痛的过往。
萨莉可以倾诉的人，只剩下卡罗尔。
1952年夏天的某个周末，萨莉和卡罗尔结伴前往怀尔德伍德避暑时，结识了一位看上去充满魅力的年轻小伙。对方名叫贝克，20岁，当时15岁的萨莉，被他深深吸引。
他们只在一起度过了两天。周日，贝克送萨莉前往车站时，意外发生车祸，萨莉身亡，贝克则活了下来。
事后，无数媒体蜂拥而至，再次集中报道萨莉的人生。很多文章暗指萨莉和贝克趁周末外出放纵。贝克在接受采访时，明确澄清自己和萨莉一直在跟朋友们玩，“男孩女孩都有”。他说，“印象里她是个很好的女孩……我们没在车里干什么‘见不得人的事’。”
就像多洛蕾丝被误认为是诱惑者而非受害者，萨莉遭受的非议也并未随着车祸落幕。在人生最后一刻，她仍被紧紧与桃色新闻绑定——哪怕她曾遭遇绑架、性侵和非人折磨，并“成为了”多洛蕾丝。
魏恩曼认为，即使没有萨莉，纳博科夫仍然可以写出《洛丽塔》。但不可否认，萨莉是三重意义的受害者：她的人生因为绑架被扭转；车祸结束了她的生命；而纳博科夫开采她的经历，“搭建成《洛丽塔》的骨架”。
令魏恩曼感到气愤的是，在调研和写作《洛丽塔原型》的数年时间里，她曾跟不少人聊起《洛丽塔》一书，有人声称那是自己最爱的小说，有人则对之嗤之以鼻，但无一例外，在她提起书中有关萨莉的那段文字时，没有一个人有印象。
作为素材的一分子被小说呈现的萨莉的人生，就这样被遗忘和掩藏了。直到今天，她终于获得了发声的机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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